话剧《美味型男》：让味道唤醒心底的爱

不能遗忘的美味

剧场可以提供的事物丰富多样，有刀锋一般的思考与诘问、浪花一样的灵感和愉悦，也会有炉火似的对心灵的炙烤和熨烫。 看梁允睿自编自导自演的《美味型男》之前，讲真话，我觉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种与自己的身体靠得那么近的戏剧了。久到我几乎快忘记了，戏剧本来还可以为人心的凉薄和世事的迁移做点什么。 它令我想起儿时黄昏时分，在胡同里玩得不亦乐乎的自己听到姥姥家厨房里，青菜带着一些水珠入锅时嘶嘶啦啦的声音，然后香气慢慢氤氲出来，我就知道自己该回家了。记忆一旦沾上了味道，便陷入万劫不复。 然后时间令我们失去一些东西，如线性前行，没有回旋的余地。有人选择沉默，有人暗暗哭泣，有人将困惑与深情写进一出戏，便是《美味型男》。 这是一个男孩子的独角戏。他在漆黑的夜里梦回惊醒，故去的母亲回到他的身体里，和他说话，渴求与他将生前扭紧的错结解开。她以自己的手作他的手，自己的口为他的口，引领他在厨房里烧出三道最寻常的家常菜，让味道唤醒心底的爱，虽然那记忆像灼人的油，浇在他头顶，令他疼。 整个作品的演绎，流畅得就好像已经早早在这位男演员心里预演了一万遍。也许好的创作必出于感性至深的体悟——那角色的痛即是自己的痛，那白日的孤独便是自己的真实境遇，那道菜首先对他意义重大，每翻炒一次都会刺激出那么浓烈绵长的香气。 梁允睿大概自己也无意识，他竟在这场决绝的自我表演里，完成了多年前高行健在戏剧论里提到的“全能演员”的境界。有他，有角色，有处于交界边缘的一片原野；那里也许草长莺飞，也许什么都没有。在演出过程中，它们层次分明又不着痕迹地铺展在舞台和观众席之间，依靠巧妙简朴的换妆，依靠现场烹饪出的食物味道，依靠一首首软糯绵绵的闽南语歌，依靠他忽而直面观众的贤良、忽而陷入回忆中的沉醉。 我在他身上看到表演的疼痛和快意如何交错折磨着一个肉身洁净的素人，也体会到一出戏如何一点一点卸掉软弱无能的人类身上最后仅剩的防备与盔甲。我在剧场里无助地哭了，哭得心甘情愿。 他做了三道菜，芹菜炒花枝片、葱花炒蛋，还有胡萝卜洋葱炒肉丝。剧情关于过往的重提和释怀，就在灶台前展开并结束。他有一些克制，但是很有限。我想也许从他人生的某一个时刻开始，他便像他剧中饰演的自己的妈妈一样，开始无法遏制地老去了吧。我违反剧场规矩，偷偷录下了一首闽南歌，名叫《欠一味》，是他写给自己早逝的哥哥的。有一些不愿意承认的事情，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似乎都在里面了。 若说排演上的遗憾，我想是不必一人饰演那么多繁复的角色，悉数扮演恐有些对能量的消耗。整体气氛如果更“热闹”一点，也许更动人。才华是你已拥有的东西，无需再用更多花样来证明，稚拙一点，这是世人缺乏的东西。 戏至途中，我无端想起吴念真在《这些人，那些事》里写弟弟的文章。他写自己得到警察的通知前，往山上去辨认弟弟的尸体时，似乎也是阴雨天，和这部剧中男孩遭遇的天气很相似。大概台湾天气总是这样的，所以人心里都有散不去的伤感，一直潮潮的晾不干。 （吕彦妮）